如何评价卡夫卡?《城堡》在讲什么?怎样理解

卡夫卡是犹太人,这个名字在捷克语里的意思是乌鸦,他的整个家族就叫卡夫卡家族。这也是当时给犹太人指定的姓氏之一,有一些贬低的意味,类似中国古代给身份低下的人的“黑姓”。

卡夫卡

卡夫卡是犹太人,这个名字在捷克语里的意思是乌鸦,他的整个家族就叫卡夫卡家族。这也是当时给犹太人指定的姓氏之一,有一些贬低的意味,类似中国古代给身份低下的人的“黑姓”。

卡夫卡的父亲是一个白手起家的犹太小商人,家住在布拉格,就像是《威尼斯商人》里面的那种人,比较势利又看重钱。这位父亲总觉得自己很牛,有本事能做生意,养活全家人。

所以,卡夫卡从小就被父亲用很正统的标准去严格要求,希望他也能够成为一个商业强人,或是有头有脸的人。但卡夫卡的性格比较敏感忧郁,所以父亲一直很看不上他,经常把他骂得狗血喷头,觉得他没有符合自己的期待,是一个扶不上墙的儿子。

卡夫卡比较爱读书,他读的是法律,一直读到法律博士。博士毕业后,他进了一个保险公司做理赔的工作。以他的性格,不是像我们中国说“会来事”的那种人,所以他一辈子到他死,都只是一个小职员而已。他的父亲就很看不上他,觉得他是没本事的人。所以在卡夫卡的很多作品里,你可以感觉到他对父亲怀有一种畏惧的感觉,他父亲给他造成的心理伤害是比较严重的。

卡夫卡的朋友也比较少,他最好的朋友就是他大学时代认识的,叫布罗德,那个人也是个作家,此人在生前发表的文章比卡夫卡还多,因为卡夫卡几乎没有发表过什么文章。虽然他非常爱写作,对他来讲,写作就是他的命,不写不行,可他往往是偷偷摸摸地写,因为父亲不喜欢他写这些东西,觉得他搞这些是没用的事。

而且卡夫卡写的那些东西如果被他父亲看到,肯定又是一顿骂,是相对来说比较灰暗比较悲观的一些思想。对卡夫卡来说,写作是一个最自由的地方,能够把心里想的一切都放在写作里面。他常把自己的文章拿给朋友布罗德看,曾经也参加过一些作家的小聚会,让其他人看到自己的文章,但大部分人都没有认同他的价值,只有布罗德始终是坚信他的作品非常有价值,认为他是个天才。

卡夫卡的写作其实非常纯粹,文章完成以后,写作的使命就已经达到了。他完全不为其他任何目的写作,不为名不为利,他就是要写而已,是一种纯粹的写作欲。

他有点像林黛玉,临死前焚稿。我们说林黛玉是诗魂,卡夫卡也有这么一种灵魂。而且他后来也是得了严重的肺结核,41岁就去世了,从39岁左右,他就在一直生活在疗养院里面。

死前的两年里,卡夫卡还在陆陆续续地写作,包括今天所讲的《城堡》其实是没有写完,他就已经死了。死前卡夫卡把一些稿件交给朋友,说你看完这些稿子之后就把它烧掉吧,不要留下来,也不要给别人看。可能卡夫卡觉得这些东西被别人看到是一种羞辱,而且因为他整个家庭的那种氛围,让他觉得自己不能够有任何肮脏的思想和行为,甚至包括当时的整个社会环境,都在给他这样的压力。所有的一切都在说要做一个正常人,要做一个阳光积极向上的人,这让他心里那些本来是真实的、阴暗的东西,却扭曲成为了“耻辱”,所以他也就不愿意把文章给别人看,只给了能够理解的他朋友。

卡夫卡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他死之后,他的朋友还是把这些手稿拿去出版了,还很积极地去推动手稿的各种的翻译和宣传,当大家读了卡夫卡的作品以后,很多人就震惊了,觉得这些作品简直写得太好了,于是开始积极地去挖掘关于他的一切。他们到卡夫卡工作的保险公司里去找他留下的工作资料,发现卡夫卡是个非常善良的人,虽然平时比较内向,不太交朋友,看起来他好像对这个社会不太关心有点冷漠,其实他在工作里面是一个很温暖的人。他主要做的是工伤理赔这一块,当时的有很多新的小作坊小工厂,对工人的保护不到位,很多工人的手被切断、手指被切掉,或摔下来哪里受伤了,很多都得不到理赔。

卡夫卡为了能让他们得到理赔,他把每个报告都做得非常的详细,甚至会把工人受伤的位置画出来,表示说这个人真的伤得很严重,对他影响很大,希望你们能够给他理赔。卡夫卡的认真和他的那种温暖,是让我觉得挺感动的一点,但这一面几乎不被人看见,甚至你读他的作品都很难看到这一面,在他的作品里,忧郁和悲观的东西会更多一点。

《城堡》在讲什么?

《城堡》卡夫卡 著

《城堡》是卡夫卡生前最后一部作品,没有写完。情节很简单:有一个叫K的土地测量员来到一个村子,村里有一个城堡,好像是城堡里的人聘他来的,但一开始并没有讲明,来了以后,他就打算到城堡里面去登记入职,然后就可以工作了。

但这个城堡非常奇怪。首先,没有任何人承认这个K是土地测量员,他到处去找办法想得到承认,比如他想进城堡,别人跟他说你不可能进得去的。村里面所有的人都告诉他,这个城堡你是进不去的,你也不可能找到任何人来承认你。所以K就在一个酒馆里面待着,也不知道去哪。

这个村终年是一片白雪茫茫,始终处在严冬之中,而且时间很奇怪,白天很短,一小会就变成夜里了,感觉这个昼夜不是真正的昼夜,而是根据人的心情走的。这座城堡,也不像我们想象中那种很巍峨很美观的城堡,它看上去杂乱无章,层层叠叠像个蚂蚁窝,有种后现代风格的建筑。城堡周围的这个小村庄的人口不多,可城堡里的办事员特别多,每个办事员好像都忙得要死,却不知道在忙什么,而当你想要找人办事,却谁都找不着。

这个城堡是伯爵的城堡,但是谁也不提伯爵,只说有一个叫克拉姆的人,是城堡里面的办公室主任,K一直想去找克拉姆来承认他土地测量员的职位,可怎么都找不到他。K有一次听说克拉姆在酒馆的密室里,他就想那我就在门口站着等你,他看克拉姆的马车停在门口,就爬到马车上坐着,结果没想到马车夫把马都牵走了,把马车单独留在那让他坐着,后来他觉得没意思就回去了,结果他一离开,克拉姆就走了,还是没见到。

后来他为了找克拉姆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呢?只要是跟克拉姆有关系的人他都去找。比如克拉姆的信差,还有一些女的跟克拉姆睡过,他也去找,反正跟克拉姆沾上点关系的人,他都要去找。最后他为了引克拉姆出现,就把克拉姆的情妇抢过来了。这个女人是酒馆的女招待也是克拉姆的情妇,后来K都跟她结婚了,本以为至少克拉姆能出面来聊一下吧,但克拉姆还是没出现。克拉姆很奇怪,所有人都说见过他,但每个人都说得不一样。有的人说他高,有人说他矮,有人说他胖,有人说他瘦,而且都很确定,好像克拉姆就是有千万种样貌。

还有件怪事儿,就是K的身份都还没确定,城堡就派了两个助手给他,这两个助手有点傻乎乎的,经常做一些很没有逻辑的行为,整天干蠢事来拖累K,K很烦他们,想赶他们走,这两个人说与其是助手,不如说是阻碍。他们俩在书里面有一种喜感效果,经常干一些很荒唐的事情。

K和克拉姆的情妇结婚了,但他的工作定不下来,所以他太太就去找村长,村长说不然你去干学校的校役吧,就是扫地种地这种粗活都要去干,k开始不想干,觉得自己是个土地测量员,是个专业人士,为什么要干那种事?他太太就劝他,你总要在这待下来,也没地方住,到每个地方人家都要把你赶来赶去。

最后K没办法,只能很不情愿地接受先去做学校的校役。学校给他们一个破教室当住处,但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隐私可言。晚上他和太太睡觉时两个助手就在旁边看着,早上经常很早老师就来上课,把门啪地一开,就说你们赶紧起床。那些老师本来也是很底层的人,但他们觉得K比自己更低,所以给他的工作经常是羞辱性质的,好像只为了显示“我可以对你发号施令”,K受不了这种羞辱,他们动不动就拿“我要把你辞退”来威胁他,但是又不会真的辞退他,只是威胁。

这个村庄的人对城堡里的人有一种像是天生带着的恐惧和臣服的心态,城堡里经常有官员会下来,让村庄里的女孩提供性服务,或者做他们的情妇,村里所有人都以能够提供性服务为一种荣耀。

包括酒馆的老板娘,她曾经跟克拉姆睡过三次,从此以后她的地位飙升,她的丈夫一直很畏惧她,她这辈子永远在炫耀跟克拉姆睡过这件事,她找克拉姆要了一些纪念品,经常去看那些东西,甚至跟她丈夫唯一的话题就是克拉姆为什么就不找我睡第四次?

村子里有一户人家叫巴拉巴斯家,他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还有父母,她妹妹长得很漂亮。这位妹妹有一次到城堡里参加会议,参会者里有一个应该长得还挺帅的官员,他注意到了巴拉巴斯的妹妹,巴拉巴斯妹妹也注意到了他,甚至有点爱上他了。她回家后收到这个官员写来的一封信,信的内容是非常下流粗鲁,看不到一点爱的感觉,意思大概是要强奸她。

女孩看了这封信以后很难过,把信撕得粉碎,结果他们整个家庭就大祸临头。但这个大祸临头也很奇怪,城堡本身没有对他们有任何的审判,也没有说你们犯罪了什么的,这个审判是来自于整个村庄的人。当大家得知这个女孩拒绝了官员对她的性要求时,整个村庄的人都自动跟他们家划清界限了。巴拉巴斯的爸爸是一个鞋匠,所有的人都到他家来退钱,说你家鞋我不买了。从前他家在村庄里地位还挺高的,但是件事之后,姐妹俩再走在路上都没人打招呼了,连女招待也看不起他们,所有的人都很排挤他们。

巴拉巴斯的爸爸受不了这种状况,想去道歉,但不知道找谁道歉,他开始像K一样围追堵截。他在雪里面徘徊了好几天,希望有机会能抓住谁讲两句,他妈妈也是这样陪着,结果夫妻俩被冻病了,类似瘫痪,却还是得不到谅解。有个朋友比较同情他们,就把这家的儿子,也就是巴拉巴斯弄到城堡去当信差,也是非常低等的那种信差,但这对他们来讲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

《城堡》差不多就停在就讲述巴拉巴斯家人的这段故事里面。卡夫卡后来给他的朋友写过的一封信里面提到说,他给小说想好了一个结尾:K一直在这个村子里,搞了一辈子没搞出结果来,最后他躺在床上快死了,城堡终于给他来了一封信,信上说我们可以允许你住在这个村庄里,但是你永远都得不到土地测量员的工作,然后就结束了。

怎样理解《城堡》?

讲完了故事本身,我们来说一下怎样去理解卡夫卡。

他的作品有两种方式来进入,第一种是以寓言的方式,即利用事物的相似性来看,这部小说其实很没有文采,小说里面经常有很长很枯燥的对话,所以很多人说看不懂,也不想继续看下去。

为什么是这样子?一个和他写作的语言是德语有关,不是日常使用的口语,二是我认为他可能是有意为之,他就是故意要把这个故事表现得很枯燥,让人不耐烦、让人焦躁,因为这就是人生给人的感觉。当你读这本书感到无聊枯燥不耐烦又很爆炸,这就是你对你的生活的感觉,他想把这个感觉营造出来。

为什么他要用寓言的方式来写作?其实很多聪明的人都在用寓言来讲话,比如耶稣经常用比喻来讲话,他为什么不直接讲?耶稣说有些东西你直接讲,别人反而不懂,用比喻能够把最核心的重点给点出来。还要庄子,伊索这些人,他们善于讲寓言,能把事物之间那种微妙的联系在寓言里带出来。

你可以用寓言的方式来读卡夫卡的《城堡》,但它不是传统的那种小故事小寓言,没有非常明确地指向某个东西,它是规模宏大的寓言,里面充满各种细节、各种方向来让你解读。就像一个钻石有很多的切面,每一次转动,闪耀出来的光都是不一样的,你可以从各个角度进入它。

卡夫卡选择用寓言写作,我觉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写作有一种隐藏性。我们在前面讲过,他不太愿意让别人看出他想写什么,就用寓言的方式来隐藏自己最真实的感觉。

卡夫卡对马尔克斯的影响很深,马尔克斯自己也说过,如果没有读过卡夫卡,他最高的水平也就停留在《枯枝败叶》。马尔克斯的故事,也很像卡夫卡,充满了很多魔幻寓言的东西,让你无从解读,他说,“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写作?我们不是故弄玄虚,现实是如此的匪夷所思。最大的挑战,是我们无法用常规的方式使别人相信我们真实的生活状况。朋友们,这就是我们孤独的症结所在”。

就是说,你直接表达我很孤独很寂寞,别人根本感觉不到你的感情你知道吗?有时候你必须要用另外一种方式来讲。卡夫卡的整部小说都没有倾诉我很悲伤我很孤独,可当你读完后会感觉到那些情感。就像中国的古诗,从来不讲情绪本身,比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你看到的不是风和水,而是感觉到一种讲不出来的情绪,所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写:“一切景语皆情语“,就是说当你写景,你不是为了写景,而是为了让别人在景里面感受到一种东西。

就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它只写景,可你感受到的是一种复杂的无法言说的情绪,对吧?卡夫卡也是用这样的方式在写作。这就是理解卡夫卡的第一个入口。

第二个进入卡夫卡作品的入口,我个人认为可以从梦的角度去理解。

卡夫卡是一个控场力非常强的作家,他每个作品的第一句话,就能把你拽进一个全新的空间,拽进他的世界,拽进一个根本不是现实世界的空间里面。

比如说《城堡》的第一句话就是:K来到城堡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半夜?这是在做梦吗?这个城堡是真实存在的,还是K的一个梦?从这句话开始卡夫卡就在控场了,也就奠定这个故事的基调。

《变形记》也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开头:格里高利一早起来,发现自己变成一只大甲虫。他不跟你解释,也不铺垫为什么会变?怎么变成甲虫,他吃什么了还是他干了什么吗?都不解释,就是一句话就把你现实世界提出来,丢进小说的世界,你就跟着主人公走。

卡夫卡也了解一些弗洛伊德,我们知道弗洛伊德对梦的一些观点:梦是对现实的投射和转化。比如你在现实生活中遇到一些事情,给你带来某种情绪,这些情绪你无法梳理或无法接受,你会压抑住它,对吧?你自己都不知道有这种情绪,但在做梦时会下意识编造一个情景,把这种情绪投射进去。

所以我觉得卡夫卡的故事,也可以从梦的角度来理解,为什么这个故事里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人,好像毫无逻辑,讲一会这个,又讲一会那个,彼此都衔接不起来,这部小说就和做梦的状态一样,包括那种稀奇古怪的城堡,它都不是现实世界中会出现的东西,都像是一个梦境。

《城堡》的寓意

讲完了理解他的方式,那我们现在就具体来解读一下《城堡》里面到底有哪些寓意?有一些是我个人的想法,还有一些是大家普遍的一些想法。

首先就是土地测量员这个身份,我觉得这是卡夫卡对作家这个身份的寓意。因为土地测量是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探索、了解这个世界,它需要对这个世界保有一种好奇和探索欲,这跟作家在某些时刻是相似的。而这个主人公叫K,是卡夫卡名字的首字母,所以我觉得这个K就是梦里或寓言中的自己。他在心里给自己定位是一个作家,是这个世界的土地测量员,但这个身份,在他的有生之年都没有得到认可。

第二个是K的异乡人身份。K其实是有家的,有老婆有孩子,有故乡,可奇怪的是,他来到这个村庄以后,好像再也没有想过要回去,这种感觉在基督教的赞美诗里常常唱到“这世界非我家”:这个世界不是我的家,但是我就得待在这。

K始终有一种身份焦虑,异乡人的强烈感受,也许和卡夫卡是犹太人有很大关系,因为犹太人千年来都在不停漂流,他们在任何地方都是异乡人,始终无法被那个地方的人真正接纳,就像K在村庄里,没有谁把他当自己人,大家都把他赶来赶去的排挤他,和犹太人的处境是很相似的。

一方面是村民不接纳K,其实K也不接纳这个地方,他始终在怀念他的故乡,他刚看到城堡的时候就心想我家乡的城堡不是这样的,我们家乡的教堂也不是这样的,教堂是多么巍峨,他就一直怀念着逝去的故乡。

“这座城堡使他大失所望,原来它只是一个相当寒碜的小镇,聚集着一片农舍,其特色是,也许所有的房舍都是用石头建造的,但是墙上涂的石灰早已剥落,石头好像也要塌下来的样子。
霎时间,K想到自己故乡的小镇,它绝不比这个所谓的城堡差。倘若K只是为参观而来,那么跑这么远的路就太不值得了,他要是聪明一点,还不如回到故乡去看看,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他在脑子里把家乡教堂上的尖塔同山上城堡里的那座塔楼做了一番比较。
家乡教堂的那座尖塔线条分明,巍然屹立,越往上越尖,宽阔的塔顶砌着红色的砖瓦,是一件人间杰作——谁还能造出更好的来?而且它比那些低矮的住房有着更高的目的,比暗淡忙碌的日常生活有着更为明朗的蕴含。”

K写到他的故乡,那好像是他的理想国,语气充满了对过去世界的留恋。卡夫卡的那个时代,是一个上帝已死的时代,上帝已经从这个世界被抽走了。过去的世界,那里有巍峨笔直的教堂,似乎是一个古典的,充满秩序的时代,他对那个时代好像有一种乡愁跟留恋,但是你回不去了,你就是回不去了。

你只能在呆在这里,这里即使不好,可我只能待在这里了,有人说:“我来到这个世上,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K来到了这个地方,他也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前面说过,这是伊索寓言那样的寓言,也像圣经里的耶利米先知的预言那样的寓言,即表现对未来世界的预见,以及对未来世界整体状况的表达,你可以把《城堡》解读为是父权的压迫,因为卡夫卡自己始终没有办法找到方式来和父亲对话,没办法让父亲来承认自己。

你也可以把这个寓言解读为对政府和政治的批判,也可以解读为对法律的迷茫,因为卡夫卡本身是学法律的,他曾说过:“法律使得正义更不可得”,那么你也可以把它理解为,城堡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法律系统,无论怎么努力,依然会搞不清楚状况,也找不到正义。

但就像我前面说的,《城堡》像一个多面的钻石,是对整个世界的预言,且不仅仅是单一领域,卡夫卡想说的是,当上帝从这个世界离开以后,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就像尼采说过一句话:“真理是一个迷宫,既然上帝不在了,人们就再也无法区分真理和谎言了”。

K一直在寻找克拉姆,克拉姆这个词在捷克语中的意思是“骗局,幻境”,也就是说,在失去上帝这个绝对的标准之后,人们都陷入了一个精神真空的处境:“我得不到我身份的确认了,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要到这来?我怎么得到合法确认?,我该干嘛?人生的目的和意义是什么?”不知道,谁都不知道,所以大家就开始像K那样到处寻找。有的人可能还不如K,K是一个“我一定要把这个搞清楚”的人,用各种手段各种方法去认识各种人,去到各种办事处,但最后他还是搞不清楚。

而那些不如K的人,就像那些村民,就这样活着,也不知道为啥活着,反正来了就来了,死了就死了,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可是K有一个执着,不行,我非要把它搞清楚。但你看他用什么样的方式搞清楚呢?他寻找克拉姆的方式,代表了我们所有人经历过的方式,比如说通过爱情,他跟一个女人结婚,这个女人是克拉姆的情妇,你如果把克拉姆理解为是意义本身真理本身,或者说你想要的答案本身,也就是说你不是为了爱情而跟这个女人在一起,你以为当你爱她的时候可以更接近真理。但得不到的,还是得不到。即使通过婚姻,也不可得。后来K又通过事业,去当校役,也是为了留下来等待接触克拉姆的机会,但他发现还是不可得。

卡夫卡想说的是,我们真正想要追寻的东西是我们真正的身份,想确定我到底是谁,我从哪来,我要干嘛,人生到底意义是什么?这些问题在人们心里一直烧灼着,却不知道该怎么去接近的时候,就只能不停地通过爱情通过婚姻通过各种渠道,严防死你围追堵截,以各种方式去接近。包括K拉到人就问,克拉姆到底什么样子?这就有点像我们不停地看书,别人说这个作者很有智慧,掌握了真理,我们就赶紧去听他说的真理是什么样子。

然而人们讲述的克拉姆一直在变,每个人都说见过克拉姆,我是克拉姆的情妇,我是他的信使,你就以为他肯定见过,可他跟你讲的克拉姆,跟那个人讲的又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反正你自己就是见不到,但是别人老是跟你讲他见过。

在加缪的《西西弗的神话》里,西西弗是一个古希腊的国王,因为做错事,被神惩罚每天把一块巨石推到山上去,可那巨石永远都推不到山顶,每次都快到山顶的时候,巨石就滚回来,他把它推回去,巨石又滚回来,他一辈子都要干这件事情。人类就是这样一个存在,我们做所有的事情,都是无限循环的一种徒劳,即使带着希望去做,去努力,到最后总是会失败,又得回去重复一遍,也就是西西弗式的徒劳。

这种徒劳,我们在《城堡》这本书里可以感受得非常清楚,而且还有一种感觉就是好像你对城堡来说无关紧要,那些人永远都是毫不在乎高高在上,他们很冷酷很残忍,我们所有的努力和卑微,在他们面前都表现出一种深深的悲哀和无助。

卡夫卡说过一句话,“在巴尔扎克的手杖上面写着:我将粉碎一切障碍。而我要是有把手杖,我就要写:一切障碍都粉碎了我。”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们现在明白,如果卡夫卡的父亲看他整天写这些东西,会有什么感觉?当别人看到卡夫卡写这样的东西,会对他有什么评价,也就理解了为什么卡夫卡不愿意把他写的东西拿出来给别人看。

虽然今天我们认为卡夫卡的小说写得非常好,可是卡夫卡也许宁愿别人认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理解他这种心情,他宁愿让别人觉得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也不愿意被误解,他的内心世界很孤独很深邃,但是你们不要去看我的内心世界,就这样子。

城堡,你可以说是政府或者是政权,或是法律或是哲学或者科学,所有五光十色的东西,搭建出来的一个像蚁穴一样巨大的城堡。这个城堡就像圣经里的巴别塔,人当初创造巴别塔是为了去接近上帝,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搭建给它,给它添砖加瓦,于是最后它就形成一种很奇怪很错综复杂,让你更加没有办法去找到上帝的迷宫般的建筑。就像卡夫卡说,目标是有的,道路是没有的,我们所谓的道路,不过是踌躇而已。

还有就是,对于助手的解读,这两个助手给这本书增加了喜剧效果,在整部作品的灰暗基调里面,会看到这两个人老是上蹿下跳,但这种喜剧人物反而加深了小说的荒谬感,有点像看卓别林的电影,他在不停地逗你笑,很滑稽,可你却会感到悲伤。

这两个人和K的关系,就好像灵魂和肉体的关系,两个助手是肉体,K是灵魂。灵魂在拼命地想要去做点正事,想去追求真理,可肉体老是拖后腿,干些尴尬无聊的事情让你出丑,你还得供养这个肉体而不得不去做些不情愿的工作,比如K为了养活助手和老婆,被迫去做校役。

我觉得这也是卡夫卡自己的处境,他非常热爱写作,宁愿一直写东西,可他必须得去上班,否则没办法养活自己,也没办法让自己在社会上获得正常的地位,所以他感受到沉重的肉身的拖累,所以他创造了这样两个助手,老是在边上搞些有的没的,就是又喜剧又悲伤又笨拙,跟这两个助手相比起来,K是很敏锐的,但助手却一直在给他设置障碍。

卡夫卡算是英年早逝,他总让我感觉就像圣经里的何西阿、耶利米那样的角色,这些先知一辈子为了说预言,过得非常潦倒坎坷,但他们不说不行,那是上帝给他的使命。卡夫卡好像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要把他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说出来,就像耶利米说的:“我骨头里面有火一样的烧,含忍不住”,就像上帝在他骨头里点了一把火,把一种思想放在他的心里,他不写都不行,他必须写,他不知道自己干嘛要写,写了也没有什么任何的好处,还躲躲藏藏,也许别人看到这些东西还要误解还要嘲笑,写作几乎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的好处。

但他就是要写。而且他不止用文字写,好像也在用自己人生的经历写,卡夫卡他一生的经历就像是一个寓言。卡夫卡曾说:“你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你就应该用一只手挡开一点笼罩着你的绝望,同时用另一只手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

他还说:“我从来都没有当过成年人,我是从一个孩子,直接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的命运非常像一个先知,来到这世上好像就是为写作而来,他没有通过写作得到任何好处,没有名没有利什么都没有,只是受尽折磨。当他把他该讲的话讲完以后他就走了,40岁就死了,一辈子没有结婚。所以我就觉得卡夫卡是一个现代社会的先知,上帝让他来到这个世界,好像就是为了告诉我们一些什么。

卡夫卡的作品,就像这个世界本身一样,混沌荒谬令人迷惑,令人想要去找答案,他用小说创造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最真实的一面镜子。

其实我们都生活在卡夫卡《城堡》这样的世界里面,可是我们习以为常,感受不到那些荒唐、混乱、徒劳,但在卡夫卡的故事里你会觉得原来这世界如此不正常,无法忍受,没有逻辑,这种荒唐强烈地凸显出来,所以为什么卡夫卡要去造一个新的世界,因为没有镜子,你就看不清自己。

卡夫卡的这种写作方式,你找不到他是跟谁学的,在他之前没有人教给他,在他之后很多人开始学他,包括莫言、马尔克斯,甚至包括《魔戒》、《纳尼亚传奇》——《纳尼亚传奇》很像一个儿童版大团圆的城堡。卡夫卡自己讲过一句话,他说:“所谓书,应该是砍向我们内心冰封大海的一把斧头。”这句话很准确,他的书就是一把斧头,不是一把剑或者是什么华丽的兵器,不是那种流畅漂亮的东西,它就是一把斧头,稳准狠地砍你,你读完他的书,就会觉得被一把斧头给砍了。

最后,以昆德拉对卡夫卡的一段评价作为结束吧:

“卡夫卡的故事是喜剧的,他被困在自己生活的玩笑之中,就像一条鱼被困在玻璃之中,但他不认为这好笑。确实,玩笑只对于玻璃缸外的人来说是好笑的,但卡夫卡则相反,他的玩笑把我们带到鱼缸之内,带到一个玩笑的内脏深处,带到喜剧的恐怖之处。它甚至也不是悲剧,因为它把悲剧扼杀在摇篮里,他连受害者唯一可以企盼的安慰都失去了,就是悲剧中的那种崇高性,他连这个都不给你。”

文/亚比煞,自幼酷爱读书,愿以书为火,行过世间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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