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记》再解读 ——鲁迅的百年孤独

《狂人日记》的框架,这篇小说分为小序和日记正文两部分。小序以文言写就,正文以白话展开。小序借旧时同窗的视角交代了故事发生的原因和大致经过,即“我”(狂人)突然患了“迫害狂”,然后“我”以日记的形式记述了所感知到的病态的世界,之后就病愈去候补做官了。

《狂人日记》发表于1918年,至今约历百年。百年的时光长河里,风雷激荡、群星璀璨,而鲁迅的光芒依旧耀眼、不减当年。重新审视大先生这一天才之作,我们会发现,他的笔触依旧力透纸背,刺穿时下。应当说,鲁迅从未过时,因为天空依旧晦暗,狂人仍在孤独。

先谈《狂人日记》的框架,这篇小说分为小序和日记正文两部分。小序以文言写就,正文以白话展开。小序借旧时同窗的视角交代了故事发生的原因和大致经过,即“我”(狂人)突然患了“迫害狂”,然后“我”以日记的形式记述了所感知到的病态的世界,之后就病愈去候补做官了。关于这两部分,作者有一个很精妙的设计:小序为文言,讲述发生在正常的、大众的世界的故事;正文为白话,讲述发生在扭曲的、狂人的世界的故事。文言文的言说其实是封建的阶层或者说传统的、主流的群体的话语权,而白话文在当时是崭新的、充满着战斗意味的一种文字。所以,白话/文言隐喻着狂人和常人、启蒙者和蒙昧者之间的冲突。至于冲突的结果,文本的叙述是,狂人最后“病愈”、“赴某地候补”。这可以理解为狂人正常了、变好了。或者说,狂人变坏了:他接受并融入了铁屋子。这便是启蒙者的失败,启蒙者的孤独,鲁迅的百年孤独。

《狂人日记》里有一个很重要的意象——月亮。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日记第一章。

“今天全没月光”,日记第二章。

提起月亮,我们会想起“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会想起“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到了月亮”。也就是说,无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我们认为的都是月亮代表着浪漫恣意和理想主义。那么,狂人看到了月光,其实是突如其来的一种清醒,是文明的发生,或者说人的价值、思考的价值的浮现。然后,紧接着第二章,“今晚全没月光”,故事才刚开始,就写好了谶言,会失败、被遗忘。这就回到我们说的,鲁迅的百年孤独。

《狂人日记》发表的时候,正是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的时候。结合这一背景,文本内容的指向,就变得异常清晰。“凡事须得分析,才会明白”,指向着科学和实证主义精神。更著名一句话是,“从来如此,便对么”,作者是在质疑吃人的合理性或者说吃人传统的合理性。延伸开讲,这是对国人价值观的一种质疑或者批判革新。中国的历史在年代表上不断推进,其实只是在原地踏步,始终是儒学的、封建的那一套。其咎在于主流的价值观和方法论一直是因循守旧、尊古卑今。“从来如此,便是对么”,实质是对这种古板的、传统的思维方式的一种批判,是在提倡一种“无疑处生疑”的、批判的、怀疑的思维方式和科学品格。这彰显着《狂人日记》的启蒙意义和鲁迅的启蒙者身份。

前面我们提到,狂人的失败和启蒙的失败。传统的解释是,封建势力的强大和保守阶层的顽固。这一论断是从当时的情景出发给出的结论,同时赋予《狂人日记》以反封建的意义。这解释了鲁迅的悲观。尽管辛亥革命已经推翻了清王朝,但政治上出现了尊孔复古、复辟帝制。至于民间,电影《让子弹飞》里,姜文展现了后革命时期的民间浮世绘,恶霸地主黄四郎、土匪张麻子,还有墙头草般的、敬畏着青天大老爷的民众。反封建、反蒙昧的解读切题,移植到当下的语境下,依旧切题、犀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了吗,裙带主义,企业的泛家族主义,以及家庭里的苦难教育和无理蛮横,甚至还有女德班。

如果我们换个角度去看待《狂人日记》,或者说以更高的高度去看待《狂人日记》,这部小说仅仅是在挥舞反封建的大旗吗?这样一个通俗的、政治正确的、简单明了的结论似乎忽视了什么,低估了什么。

“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在这里,鲁迅提出了一个问题,关于人的良心。人丧了良心吗,或者说人真的有良心吗。更进一步地,作者给出答案,“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到这里就比较清楚了,鲁迅可能不止在说封建制度下人的扭曲,还在探讨着普遍意义的人的“凶心”、险恶和欲望。此外,作者还对狂人即启蒙者,进行了审视和批判,“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狂人在明确了他人的扭曲之后,也发现了自身的扭曲。换句话说,启蒙者的内心也潜藏着凶险。关于革命者和我们的革命,鲁迅认为,革命并非圣洁,其中有血秽和卑污。到这里,就发现整个的人类群体,都是有包藏祸心。所以说,《狂人小说》是一个高度寓言化的故事,隐喻人与人之间的复杂而难以言说的关系。每个人都有扭曲的吃人的欲望,潜藏在群体无意识之中。正是因为此种状况,到后来,鲁迅和其他的一些启蒙者,对我们的革命、对我们国家历史的发展产生了悲剧感和虚无感。

认为《狂人日记》是一个高度寓言化的、有更深层次意蕴的故事,这不单单是我们的猜测。鲁迅向来是以批判国民性著称的,而且他的批判不仅是向外的,还是向内的。鲁迅有着强烈的自省精神和自我剖析的品格,这就使得他的批判不会流于表面,不是纸上谈兵,有着宽广的外延、深刻的内涵。应当说,其实所谓对国民性的批判,应当是对人性的批判。像莫言讲的,“当年,鲁迅用他的笔,揭露了’看客’心理,有人说这是中国人的劣根性,其实,这不独是中国人的劣根性,而是全人类的劣根性”。再比如,罗曼罗兰对《阿Q正传》的高度评价,昭示着鲁迅对人性的洞察是世界性的。

结合鲁迅的思想履历,这一结论会更有说服力。1908年的时候,克尔凯郭尔和尼采这两大存在主义先驱的思想正激荡着日本,留学东瀛的鲁迅难免会接触到这些思想并被启发。此外,鲁迅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推崇,他珍藏着这个“在人中间发现人”的作家的德文版、日文版的著作。相应地,陀氏的焦虑、困惑和激烈,影响到鲁迅对人性的看法。我们可以猜测,在被这些思潮的感化之后,在对人性进行深刻的省察和洞悉之后,鲁迅感受到了那种存在主义式的对人性的悲观,以及荒诞、茫然和无力感。

且不论中国的近当代史,只审察当下,我们就会明白,《狂人日记》是在暗示和隐喻着什么。现在的中国,人们都卸下了枷锁,个个欢欣鼓舞,自然没有人会受外力驱使去吃人。可你擦亮眼睛就会看到,自由的人们是否真的有良知,他们“心如沟壑,后土难填”,他们对待知识的态度、对待周围人的态度,他们在做着什么样的有意义的事情。至此,你还认为,《狂人日记》还只是关于封建的言说吗?

黑格尔对中国的历史有一个论断:中国是一个没有历史的国家。黑格尔的意思是,在千年的光阴里,中国的历史不断的重复,没有人的发生、自觉和创造。如果更进一步的话,如果以主流的大众代表我们的社会的话,那么,整个人类都是没有历史的,或者说,人类的历史充斥着欲望、蒙昧、猜忌和敌视。这是曹雪芹的《红楼梦》式的百年孤独,是马尔克斯的拉丁美洲的百年孤独,是鲁迅的《狂人日记》式的百年孤独。孤独是启蒙者的宿命,那是亘古不变的孤独。人性不会被改变、大众不会被唤醒。

这样,我们就可以更合理地诠释鲁迅的悲观。因为鲁迅其实有一种斗士的姿态,体现在很多方面。鲁迅写《摩罗诗力说》,“即用行其意志,他人奈何,天帝所命,非所问也”、“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以及他的暗涩、冷硬的语言风格,作品里那些浓重的意象。这样的一个人,再加上他的革命者的身份,如果摆在他面前只是封建大山的话,那么我想,他大概会把山劈开。但其实,他所面对的不只是封建的恶和扭曲,更多的时候是人的恶和残忍。前者是裸露的、可以捣毁的,后者是暗藏的、难以改变的。“文明是一张薄纸,野蛮随时有可能闯入”,人接受教育,对人性的感化是有限的;然后下一代降生,重回蒙昧。教育其实是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的过程,只有绝望。所以会有很多乱象,在那里这里发生,在那时这时发生。

改造国民性远比开山难,这就是鲁迅缘何悲观——在小序里,在日记的开头和结尾,写下悲伤的注脚;以及所谓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有人认为这表示鲁迅还抱有一些渺茫的希望。其实这个是明确了作者的悲观,刚出生的孩子自然是没吃过人的,也就无需发问。这一点,鲁迅不会不知。所以,大先生追问的不是封建、蒙昧、吃人,而是人性的复杂和诡谲。这便是“浓黑的悲凉”,独立于天地之间的孤独,启蒙者的宿命孤独,鲁迅的百年孤独。

孤独的鲁迅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呐喊道:

“救救孩子”。

(作者简介:王洋洋,在校大学生,就读郑州轻工业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财务管理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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